走在天子山老屋場的中心地帶,環顧四周,視野觸及的地方,與山下的村莊沒有兩樣。照樣可以聽雞鳴,照樣可以聽牛哞。草樹下面有豬在拱食小兒丟下的一個半截包谷棒子,有包米無包米都不重要。山羊的鬍子,白色,從來沒有污染過,從雪地裡走出去,尋雪下的青草吃,或從雪地裡走回來,過夜,都是那麼的寧靜,美好。高山上的村莊哲學,除了位置,季節,什麼都與山下的相仿。
山上的冬天來得早,雪也來得早。幾個朋友專挑這個下雪的機會上了老屋場。雪是昨晚上下的,下了一夜。地上積下了厚厚的一層鹽,一層銀。上山的雪很乾淨,夢很乾淨,時間也很乾淨。白白胖胖的土家山寨,童話小屋,聖誕樹,凝固的白雲,映照得我們的心靈都是白玉無暇的。
這是一次冒險的旅行。我們來到天子山老屋場不是為了在此中心地帶逗留,而是去看最完美的雪景。完美的雪景生長在老屋場的邊沿地帶。我想到了昨天。昨天的導遊,離我們走了,她也許敏銳地判斷出昨夜會下一場天子山前所未有的大雪。而今天的游程是一個朋友臨時加進來的,他看到了一場大雪背後的美。問我,到老屋場怎麼走?那時,我意識到,這位朋友要增加行程,要把從照片中書本上看到的美,親眼植入自己的心靈。
再要增加一天的行程,再要請一個導遊,我有些懶得操這份心。怨而未怒,不願而又願,我便以東道主的身份,兼臨時導遊的角色,帶著幾位遠方的朋友來到了老屋場。從中心,慢慢走向邊沿。一線有邊的邊沿。一條峽谷的頂端。雪中美景果然一層層出現在了我們的眼前。那可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銀色的大海。
來到老屋場西陲,有一塊三面臨淵、凌空托起的空中台地,有數十畝稻田,一大片幽篁,好幾棟民房,安靜地躺在雪被下,人稱空中田園。在這座近乎與世隔絕的“空中田園”,居住著土家山民,他們世世代代勤勞儉樸,過著“半人半仙”的生活。山民站在那,目光始終望不出大山,但他們與這片山水交融在一起,就像魚和水相融在一起,很難分清誰是魚,誰是水,誰是山,誰是民了。
再往空中田園的邊沿望去,但見深谷中密密麻麻羅列數百座石峰,活像一群群威武雄壯的將士列隊聽令。相傳這是向王天子的神兵在此聚會。神話雖不可靠,但石峰如此集中壯觀,在武陵源也屬罕見。我記得一位美術大師說過:“豈有此理,莫名奇妙,說也不信,到此方知。不看神兵聚會,怎知石峰成林。”
久久地凝視,朋友們無語。每一尊石峰的頭頂,肩頭,都披上了皚皚白雪的風衣。風衣顯示出強勁的風力,貼身裹緊。而那風雪中的將士,神氣就更加十足了,神采就更加逼真了。
我沒有想到,我們一路爭論的話題,在此卻完全不值一提了。我們幾個文友認為被邊沿化的東西總是離社會越來越遠了,比如文學,詩,不是正在被無限地邊沿化麼?看了這空中田園,看了那神兵聚會,我們都被這雪中美景震憾了。我想,也許越是被邊沿化,越就會顯示出它們的特殊價值。
手上的表,指示到了傍晚。可天沒有黑的意思。因為雪的潔白,返照,高山上的天是不會黑得很快的。逞早我們還是想趕回山下去。回頭去天子山停車場。猝不及防,老屋場的上空響起了一串鞭炮。仔細聽聽,雪枝的彈奏中,夾雜著嗩吶聲鑼鼓聲。遠方的朋友們對這裡的一切,都感到新鮮,都抱著極大的興趣。他們不聽我的直路引導,而偏要尋那民俗風情之聲繞道而行。
此行的導遊角色,我沒有缺位,也沒有棄權。我一路打頭,一路介紹起空中田園的其它季節,我想用想像的春天,給朋友們帶來些許的暖意。
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春天是詩中的詩,畫中的畫。不像這大冬天的,就一個白字概括了事。春天有富裕的色彩,有富饒的情絲,有富強的青春。春景比較長,但春景留不住,當柳絮飛舞了,榆錢飄落了,蝴蝶與落在地上的油菜花依依惜別,碗豆花變成了肥嫩的豆莢,這裡的春天就向空中田園告別了。講完了春天,朋友們更加來了興致,說明年春天一定要來空中田園一遊。
在雪地裡講夏天,雖更有暖意,但也顯得更加有些遙不可及了。可是,朋友們的春意正好充盈心間,也就覺得這夏也並不遙遠。整個空中田園像一頂花冠,橙花散發著醇酒一般的清香。整片綠竹婆裟像一位舞孃,舒展長臂,甩動青紗,臨風起舞,婀娜多姿。
而在這不經意間,秋也來了。我們想像著秋天的空中田園肯定是一位夢中笑醒的淑女,在夜間也揮舞著金色的月光和綠色的風。金秋老屋場,秋色漸濃,金子般的黃,瑪瑙般的紅,翡翠般的綠,宛如版畫精心繪製的色塊。那新式的吊腳樓上成串的紅辣子,掛在牆壁上如霞光四射。那玉米棒子,一背一背堆進了堂屋中央,金黃了山民的雙眼。
而此時,現實卻是冬天。傍晚了。空中田園的太陽,像個鮮嫩的蛋黃藏在一層蟬翼似的雲彩裡,時隱時現。而腳下的雪野,此時卻像嘮叨又冷峻的糟老頭,把自己凍結在春的前頭,拖賴著,攔阻著春天的到來。冬天,抹去了樹枝頭最後一點綠意,光禿禿的枝幹像哀苦無告的乞丐,紛紛把手臂伸向灰色的天空。也有擠滿鹿角似的灌木林的小山崗,在雪地上奔跑。有朋友問,臘月了吧。我說,是呀。臘月的空中田園,在白雪的包裹中看起來就像是一隻睡著了的白天鵝。因為我們的到來,它醒了,突然翮翅飛翔在雪景中的一個銀色波瀾的大海上面。
就在這時,一輛轎子映入了我們的眼簾。通體透紅的轎子。紅色的抬桿。四個扎紅頭巾的抬轎人。搖晃在白色的田野上,阡陌上。
映著紙白的雪,花轎就特別的紅。白的更白。雪白。紅的更紅。火紅。
辟兒啪的鞭炮聲。嗚兒哇的嗩吶聲。匡仄匡的鑼鼓聲。吱兒嘎的抬轎聲。
吱吱嘎嘎,嘀嘀嗒嗒,嗚哩哇啦,劈哩啪啦。突然,雪地上吼起了抬轎歌。我抬呀抬,我把你打娘懷裡抬過來;我抖呀抖,我抖得讓你合不上口;我唱呀唱,我唱得叫你又騷又浪;我歌呀歌,我歌得你心肝肉兒酥又軟……
轎前有個引路人。看著癲來癲去的轎頂,忍不住還是吼了:陽陽坡喲——慢慢梭,之字拐喲——前擺後不擺!那四人大轎,在這別樣新奇的吼叫聲中,果然是抬得穩穩當當,順順暢暢了。
我們一路跟過去,那花轎就到了一棟紅簷青瓦的新郎家。
小時候我聽老人講過,我家鄉抬花轎的事,可就是從來沒有見過。今天卻無意間在空中田園見到了。但我馬上又想起來,現在在景區,都興表演。我想這是不是在為遊客表演?
本來前幾年這空中田園的青年男女倡導新事新辦,不再抬轎迎親。可隨著張家界旅遊的發展,這裡的山民又別出心裁,把抬轎迎親的風俗又融入了山民的日常生活。而這種生活卻又較過去有了很大的改善。這就是我們看到的那抬轎有了很多的表演成份。這真是一門藝術。我們有疑便問。山民說,純表演,不好意思。若按過去的風俗全套過來,又過於繁雜,哭嫁、抬轎歌也過於傷感。如今改革的抬轎迎親風俗,是既合山民的心,也投遊客的意的。
就在對這頂紅轎紅簾讚不絕口之時,我們各人的手上塞進了一大碗喜酒。看著胸前掛著花朵標記的新娘,我們著實大吃了一驚。她看著我們,也嚇了一跳。原來,這新娘就是昨天為我們當導遊的小康。當她紅艷艷的臉龐,含羞羞的眼睛與我們相遇時,我們才敢確認這真真切切是土家山寨在操辦一場新婚聖典。
其實,這有什麼驚訝的呢?生活原本就是如此嘛。
就是昨天前,我和朋友們在小康的導遊下,遊玩了黃石寨、金鞭溪、寶峰湖、黃龍洞……一路歡歌笑語,一路搜神獵奇。小康一路上設了無數的謎面,讓我們猜字謎、景點謎、風情民俗謎、山歌謎、人物謎。在這一路謎面的誘惑下,我們穿峰走崖,喚雲呼霧,曲徑通幽,尋微探勝,無不開心快樂。原來,她的最後一謎,竟然是她的出嫁。導遊小康讓我們難忘。而今天的生活、明天的路,又往往會發生讓人意想不到的逆轉。
我還清楚地記得,導遊小康說的話。她說張家界出名後,遊客多了,她家所在的老屋場也就富裕起來了。她出來當了導遊,她老媽就開了一個家庭旅館,她老爹就種幾丘田,養幾百隻雞,種兩畝茶葉,很快致富了。現在左鄰右舍早富得流油了,過去的茅草房都換成了磚瓦房。屁股下坐的都是豪爵新款摩托車,腰上別的都是諾基亞新款手機。她是一幅畫卷裡的新娘子,也是一個新村莊裡的開心果。
一大碗喜酒灌進肚子裡,誰都醉了。花轎在雪地上化作了一團紅紅的晚霞。我們想走,也走不動了。人留,酒也留。視訊聊天網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irellemayzhu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