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在一個深秋的夜晚死去,躺在草垛裡。在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我母親喚你起來喝點麵湯,可你一動不動,母親這才驚叫:“黃毛死了!”
黃毛的死令我無限悲傷。——你在我呀呀學語的時候來到我們家,為此,我們擁有共同的童年,而你注定比我的成長要迅猛許多。
樹葉嘩啦啦地落下,隨風一起飄動。你死後將軀體留給了飢餓的人類。我母親不忍看到你被剝皮的景象,當然,也沒有心思為你準備一個哪怕簡單些的葬禮,而是將你大方地送給鄰居的一位老舅爺。
老舅爺用鐵鉤掛將你在樹椏上,然後用一把長嘴的嫁接桑樹用的尖刀卸去你一身戎裝,我遠遠地觀看著你在世間的最後景象,血淋淋,冷森森,那使我震顫在一陣莫名的風中。我曾經挽救過你的生命,但卻不再挽救你的屍體。
你已經屬於饞嘴的老舅爺,他把你消化在他尚能夠蠕動的腸胃裡,而歲月同樣讓他的肉體擁有無限具體衰老的細節。你留給我們家的最後遺產是一碗冒著香氣卻無人願意駐箸的肉,以及那張油光閃亮的黃皮。
2
狗皮被鼓張在泥質的山牆上,它遠比你生前俯臥在地的時候要寬廣。你留在人間的戎裝時常讓我回想與你共同擁有的時光。
清楚記得,在我乳牙開始脫落的那年春天,你和一隻不知哪裡來的黑狗談戀愛。你那年的愛人是一個身材剽悍的傢伙,他總愛把鼻孔伸在你的尾巴下。我知道,作為狗類,性別的奧秘就隱藏於此。很多年以後我像你當年的愛人一樣探求人類的時候,我已經成為一名偉大的守道夫,我告誡許多我睡過的女人要堅守自己的貞潔,我寫一些歌頌純潔黨性的散文,發表在虛偽成性的刊物上。
無疑,對於乳牙尚未全落的男孩,他並不懂得交媾對於生命的真實含義。作為一個擅長生育的母狗,你把你生命的一切都奉獻給了你的兒孫和那個文化上胡亂革命的時代。如今,我可以清晰地推算出,你和那只留在我記憶中的黑狗是在1976年那個麥苗返青的時節開始戀愛,如果我沒有記錯,那應該是你的第三次婚姻。當然作為一隻母狗,你的每一次婚姻都會讓您擁有一位新郎君和一次生育,都讓你有誕下子嗣的榮耀。你的兒女們個個身體健壯、生機盎然。然而,我卻無從得知,在跨過千禧年十個年頭之後,應該是你的第幾代玄孫活在寵物店裡或者其它什麼地方。
黑大個伸張著前腿把80%的身體壓在你身上的時候,我和幾個小夥伴就站在你性愛的現場驚異地觀看,黑大個伸出鮮紅的舌頭,喘著粗氣,蹬著站立的後腿嗷嗷怪叫,你的神情要莊重、嚴肅許多,我想你當初就身處在“存天理滅人欲”神聖的生命感受中,而人類看到了自身的慾望,卻未能從中看到天理。這時一群放學歸來的中學生在見到你和愛人交媾的場景以後,發出放肆的哄笑,並一起向你們投擲土石。我則成為維持你們交媾的守護神,不畏敵人的強大與炮火猛烈,隻身予以還擊。他們開始在我展開的戰火中四下潰逃,隨後開始胡扯我與你的關係。
3
我們的關係一如既往地純潔,甚至我都忘懷我是你的主人。當我背上帆布書包開始上學以後,每當我放學歸來,你總是老遠地迎上去,用舌頭舔我的手指。我時常摸著你的腦袋,你總是在我身上蹭來蹭去,歡心鼓舞。
後來,我逐漸明白為什麼你在交媾的時候那樣莊重與嚴肅,和你的黑大個以及其它幾任郎君不同,你更多地了悟自己的擔當,不僅數月胎孕,乃至產後的哺育,你都承擔著一個母親的責任。
在那樣一個狗頭的年月裡(說狗頭並沒有侮辱你的意思),你健康的活在我們的家族中。雖然,我記憶十分模糊,但我知道那是一個發瘋的年月,運動不斷。不幸的是你也碰到了“滅狗運動”,我已經不知道“滅狗運動”的真實動機是什麼了。反正,你的很多同類都倒在了人們的棍棒之下。幸運的是,你的主人擁有著一個狂妄的童年,我對那些滅狗的人發出了最惡毒的咒罵,並肆虐地與試圖捕捉你的人發展暴力碰撞。一個孩子的瘋狂讓那些大人們傻了眼,你成為同類中的倖存者。使你得以度過生年,直至老死。
後來,你成為一件狗皮,成為我抵抗嚴冬的法寶。你成為我青年時代的背心,告訴我你曾懷胎數次的生命傳奇。如今,冬季雖然不再嚴寒,我也不在需要一件毛茸茸的破襖了。你在世間的最後的蹤跡早已湮滅,但我卻神奇地記住了你以及你死後留下的那身戎裝。
4
狗皮,就是我童年與青年交接的歲月中最值得記憶的物件。作為一個曾經富有生命的生靈,你早已度過了你的一生,你成為人類的一個縮影。你奉獻了你的一切,卻沒有給人們留下任何記憶,好像你從來不曾存在過。你和我所度過的歲月一樣,不可追溯,不可回放,不可觸摸。你消失在歷史的虛無中。
如果,你沒有給我留下你交媾與被剝皮的血腥形象,也許我也已經忘記了你。然而,我為什麼會對你的交媾和被剝皮的場景記憶猶新,乃至能夠回想你生活中的其它細節?難道我要在你的身上找到人類的“如狗一般”的生活?我不知道。我也曾經採取你黑大個郎君那樣的姿態與女人做愛,然而,我不是在學你的生活方式。
5
在你死後的很多年裡,我們家沒能養狗。只到我在縣城上高中的時候,養了一個小黑仔,後來成為黑大個。
黑大個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公狗,它和你生前一樣對我充滿熱情。我不知道,它是否是你的兒孫。反正,我覺得它很像你的第三任丈夫。黑大個死於另外的一次“滅狗運動”。我年幼的弟弟受到了當地官僚的利用,把繩索套在它的脖子上,由那些地方小官勒死了它。我無幸目睹它死前慘狀,它的死讓我對很多人充滿恨意,乃至對我年幼的弟弟也久久不能釋懷。
我其實並不希望回憶那些狗年月,而是因為我們曾經活在那樣的歲月裡。而如今,我們活在了狗皮裝扮的歲月裡,卻使我不敢親近任何一隻嗷嗷直叫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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